劉子瑞的兒子是下午兩點多走的,吃過了他媽給他搟的面,面是用井水過了一下,這就讓人吃著舒服。吃過了飯,劉子瑞女人心里就有點受不住了,她已經,把兒子要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。那么大一個蛇皮袋子,里邊幾乎全是玉米。劉子瑞要送一送兒子,好像是,習慣了,兒子每次回來他都要送一送,送到下邊的站上去。東西都收拾好了,劉子瑞也下了地。劉子瑞女人一下子受不了啦,好像是,這父子兩個要扔下她不管了,每逢這種時候,她總是這種心情,想哭,又不敢哭泣。這時候,兒子出去了,她在屋里看著兒子,她的眼睛現在像是中了魔道,只會跟著兒子轉來轉去,兒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廁所,但兒子馬上又出來了,然后,就像小時候那樣,叉腿站在院子里,臉沖著廁所那邊,做什么?在撒尿。原來廁所的水泥還沒干呢。兒子像小時候一樣把尿撒在院子里了。院子里的地都讓雞給刨松了,又干又松,腳踩上去真舒服。劉子瑞女人在屋里看著兒子叉著腿在院里撒尿。劉子瑞也朝外看著,他心里也酸酸的。等干了再用,現在一用就壞了。兒子撒完了尿,又從外邊進來了,說水泥還要干半天,別讓雞刨了。是是是,放出來就刨了,我一輩子不放它們。劉子瑞女人說。該走了該走了,再遲就趕不上車了。兒子又說,故意看著別處。劉子瑞女人心就“怦怦”跳開了。玉米也太多了吧?兒子說,拍拍那一大袋玉米。不多不多,要不,再掰些?劉子瑞說。兒子笑了,說又不是去賣玉米,這么多。不重吧?劉子瑞女人對兒子說。不重不重。兒子說,把那一袋子玉米就勢上了肩,這一上,就再不往下放了。那我就走了。兒子說,故意不看他媽,看別處。
劉子瑞女人跟在劉子瑞和兒子的后邊,顛著小腳,一直把兒子送到了村子邊,后來就站在那里看兒子和自己男人往下走,一點一點變小,天那么熱,日頭把周圍的白石頭照得讓人睜不開眼。兒子和自己男人一點一點變小的時候,劉子瑞女人就開始哭,眼淚簡直是“嘩嘩嘩嘩”地流。她一直站著,直到兒子和自己男人的人影兒小到一下子不見了。她再看,就只能看到莊稼,遠遠近近的莊稼。石頭,遠遠近近的石頭。還有,再遠處藍汪汪的山。這一切,原本就是寂寞的,再加上那遠遠近近螞蚱的叫聲,它們要是不叫還好,它們一叫呢,就顯得天地都寂寞而曠遠了。
劉子瑞的女人回去了,慢慢慢慢回去了。一進院子,就好像,一個人忽然夢醒了,才明白過來房子是重新抹過一層泥了,那泥還沒怎么干,濕濕的好聞。驢圈也抹過了,也還沒干,濕濕的好聞。雞都給關在圈里,院子里靜靜的,這就讓劉子瑞的女人有些不習慣。好像是,自己一下子和自己的家有些生分了。她進了屋,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落落的。兒子昨天還在炕上躺著,坐著,說著,笑著,還有兒子的同學,這個在這邊,那個在那邊,現在是什么也沒有。兒子一回來,這個家就活了,其實呢,是她這個做媽的心活了。剛才還是,兒子的鞋在炕下,兒子的衣服在繩上搭著,兒子的氣味在屋里彌漫著。現在,一下子,什么也沒了。劉子瑞的女人又出了院子。好像是,屋子里再也不能待了,不能待了!不能待了!劉子瑞的女人站在了院子里,院子現在靜了。昨天,兒子就在房檐下給房上上泥,上累了,還蹲在那塊兒地方抽了一支煙。昨天,兒子的同學在這院里走來走去。現在呢,院子里靜得不能再靜。劉子瑞女人一下子看到了什么?嘴角抽了抽,像是要哭了,她慌慌張張地過去了,靠廁所那邊的地上,濕濕的,一小片,但已經翹翹的,是兒子臨走時撒的尿。劉子瑞女人在那濕濕翹翹的地方站定了,蹲下了,再后來呢,她把手邊的一個盆子拖過來,把那地方牢牢蓋住了,又哭起來了。
第二天呢,原來的生活又好像是一下子變回來了。劉子瑞早上起來又去了地里,弄他的莊稼。劉子瑞女人,起來,先喂驢,然后喂那些雞。雞給關了整整一天,都好像瘋了,又是抖,又是跳,又是叫。那只公雞,精力怎么就會那么旺?一個挨一個往母雞身上跳,那兩只脫毛雞,受寵若驚了,半閉上眼睛,欲仙欲死的樣子,接受那公雞的降臨。又好像是給關了一天關好了,紅紅的雞皮上頂出了尖尖白白的毛根兒,但還是一樣的難看。劉子瑞的女人做完了這一切,便又在那倒扣的盆子邊站定了,她彎下身子去,把盆子,慢慢慢慢,掀開了,盆子下邊是一個干干的翹起來的泥碗樣的東西,是兒子給她留下的。沒有人能夠聽到劉子瑞女人的哭聲,因為上邊的村子里再沒別人了。那些雞,它們怎么會懂得主人的心事?它們吃驚地看著劉子瑞的女人,蹲在那里,用手掀著盆子,看著被盆子扣住的那塊地方,嗚嗚咽咽……
隔了半個多月,又下過幾場雨,劉子瑞兒子山下的同學黃泉瑞這天忽然上來了。來取泥鏟子,說也要把家里的房頂抹一抹,今年好像是到了秋后雨水要多一些。黃泉瑞坐了一會兒,抽了一支煙,然后下去了。走的時候,黃泉瑞站在院子里看看,說這下子收拾得好多了,雞窩像個雞窩,驢圈像個驢圈。黃泉瑞還看到了院子里地上扣的那個盆子,他不知道地上扣個盆子做什么?他對劉子瑞女人說拴柱過年回來的時候他一定會再上來,來好好喝幾口。他還說:還是拴柱好,現在是城里人了。他還說:城里就是比鄉下好,過幾年拴柱要把嬸子接到城里去住。他還說:回去吧,我一個晚輩還讓您送,您看看您都送到村口了,您不能再送了。他還說:過幾天,也許,拴柱就又要回來了……
山上是寂寞的,遠遠近近,螞蚱在叫著,它們為什么不停地在那里叫?也許,它們是嫌山里太寂寞?但它們不知道,它們這么一叫,人的心里就更寂寞了。
|